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牛)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庄子笔下的庖丁,解牛技艺高超,展臂运刀,莫不中音和节,文惠君称赞其技法高妙但庖丁却说,我喜好的是“道”,远远高于“技”啊
庖丁所追求的“道”,是更高的境界,即对“牛”的本质认识《列子·说符》对“道”亦有如下描写:(伯乐年长,向秦穆公推荐善相马者九方皋)穆公见之,使行求马三月而返报曰:“已得之矣,在沙丘”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牝而黄”使人往取之,牡而骊穆公不悦,召伯乐而谓之曰:“败矣,子所使求马者!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也?”伯乐喟然太息曰:“一至于此乎
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若皋之所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皋之相者,乃有贵乎马者也”马至,果天下之马也《列子》记录的九方皋相马之术,不管毛色、不管牝牡,看的是马的本质属性这种深入观察和注重内在品质的精神,是最值得称道的,因而伯乐惊叹:九方皋相马竟达到这样的境界
这是超出我千万倍的地方啊
这就是“道”的境界如果只关注外在表象,则只能算是停留在“技”的层面关于“技”的描写,比较典型的是宋代欧阳修的《卖油翁》:陈康肃公善射,当世无双,公亦以此自矜尝射于家圃,有卖油翁释担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康肃问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无他,但手熟尔”康肃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
”翁曰:“以我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因曰:“我亦无他,惟手熟尔”康肃笑而遣之陈康肃射箭“十中八九”,卖油翁以勺舀油“自钱孔入,而钱不湿”,都属于“无他,但手熟尔”,就是技艺熟练陈康肃问曰“吾射不亦精乎?”卖油翁却认为是“熟”而非“精”这也是“技”与“道”的差别古人讲究“道”,对许多事物的认识都有从“技”到“道”的升华过程语言学习和研究怎样达到“道”的境界,这应当是我们追求的目标文字不仅是古人生活的记录,更包含了先民对世间万物的认识,还有先民对各种动作、情感的体悟,我们的语言文字研究也应当由此入手,通过厘清先民的思维路径,找到深层和本质的脉络联系,最终达到“道”的境界徐锴校勘注释的《说文解字系传》资料图片从目前语言研究的发展历程来看,两方面因素的改变已经对相关研究产生了重大影响一是语料的增加,比如甲骨金文的出现以及出土文献的发现,让我们得以重新审视《说文解字》以来对汉字字形的理解,许多过去很难解释的偏旁部首,都有了合乎情理的解释,让我们对词语使用的状态有了全新的把握比如《战国策》记载的著名故事“触讋说赵太后”,清代王念孙《读书杂志》曰:“……此《策》及《赵世家》皆作‘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今本‘龙言’二字误合为‘詟’耳太后闻触龙愿见之言,故盛气以待之……《汉书·古今人表》正作‘左师触龙’又《荀子·议兵篇》注曰:‘《战国策》,赵有左师触龙’《太平御览·人事部》引此《策》曰:‘左师触龙言愿见’皆其明证矣又《荀子·臣道篇》曰:‘若曹触龙之于纣者,可谓国贼矣’《史记·高祖功臣侯者表》有临辕夷侯戚触龙,《惠景闲侯者表》有山都敬侯王触龙,是古人多以‘触龙’为名,未有名‘触聋’者”王念孙由此断言《战国策》记载的应当是“触龙言愿见太后”而后续考古发现,诸如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战国策》残本等出土文献,恰恰证明了王念孙这一判断的正确性二是研究手段和研究工具的改进以前的传统研究主张“例不十,法不立”,需要研究人员用卡片记录一页页翻阅文本找到的语言例子,必须皓首穷经地苦读,方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惊喜,也才有了王国维提出的“读书三境界”而随着当下互联网、计算机技术的高度发展,研究人员拥有了更多更便捷的手段,能够将研究所需的知识和文献用例搜罗殆尽,研究进度和深度得以大大提高在技术进步的时代背景下,我们更需要的就是加强思维能力、推理能力和逻辑判断能力,努力实现从“技”到“道”的转变徐锴校勘注释的《说文解字系传》资料图片从外在表象中探寻内在联系如何从外在表象中寻求内在联系,这里我们试举一例一般认为,隹部字、鸟部字存在不同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曰:“隹,鸟之短尾总名也象形凡隹之属皆从隹”同时提出“鸟”是“长尾禽总名也”段玉裁注:“短尾名隹,长尾名鸟,析言则然,浑言则不别也”桂馥《说文义证》也说:“析言之,则隹、鸟异类,合言之,则隹、鸟通称”段氏、桂馥用“浑言”“通称”是基于事实对许慎说的补救,而1927年的《增订殷虚书契考释》“曰隹”条有不同解释:“又卜辞中隹与鸟不分,故隹字多作鸟形,许书隹部诸字亦多云籀文从鸟,盖隹、鸟古本一字,笔画有繁简耳许以隹为短尾鸟之总名,鸟为长尾鸟之总名,然鸟尾长者莫如雉与鸡,而并从隹;尾之短者莫如鹤鹭凫鸿,而均从鸟,可知强分之未为得矣”这里提出的是“隹”“鸟”古代本为一字的观点这两个看起来完全不同的字,到底有没有关系?首先,我们对“隹”“鸟”字形进行比对仔细对比“隹”与“鸟”二字早期形状,其本质是一样的,并没有区别后来分化出“隹”与“鸟”,推测是人为增加笔画和装饰所致,通过各种写法的图片汇总与对比,可以看出这一点许慎当初分析“鸟”的结论:“象形,鸟之足似匕,从匕”这也是强为解释,难道短尾鸟的足形状就不同了吗?我们不应当被表面的纹饰点画所迷惑“隹”的各字形其次,我们还需要对使用这两个偏旁部首的汉字进行分析,考察其中可以互换者根据“雉”字在甲骨文和《说文》中的不同写法,可以看出只是偏旁精细化程度的不同下面再举几个例子:(1)《说文·鸟部》:“鶪,伯劳也从鸟,狊声”其观点是“鶪”字从“鸟”或“隹”,偏旁可以互换(2)《说文·隹部》:“雞,知时畜也”“雞”同“鷄”,“隹”“鸟”作为偏旁可以互换(3)《说文·隹部》:“雅,楚乌也”“雅”是“鸦”的古字,后来假借为“雅”义《篆隶万象名义·鸟部》:“鸦,於牙反,雅”《隹部》:“雅,鱼瑕反,正素也,乐器也”以上几字都是形声字,声符不变,义符则可以从“隹”也可以从“鸟”,且意义相同这样的例子还有一些,从略“鸟”的各字形再如《说文·鸟部》:“鷻,雕也”段注:“隹部曰:雕,鷻也”这两个相互为证的名称或用“隹”或用“鸟”作偏旁,也说明其含义是鸟类,而没有鸟尾长短之别其实,对于“隹”“鸟”二字同源的问题,早有学者讨论过如裘锡圭先生在《文字学概要》(1988)中说:“‘隹’和‘鸟’在用作表意偏旁时往往可以通用,如‘雏’也作‘鶵’,‘雞’(鸡)也同‘鷄’,《说文》说‘隹’是‘鸟之短尾总名’,‘鸟’是‘长尾禽总名’,可能仅仅是根据字形推测的”徐中舒《甲骨文字典》也说:“隹、鸟本为一字,古文字从隹与从鸟实同”再次,我们分析《说文》中出现的从“鸟”“隹”的形声字,鸟部字在《说文解字》中有115个,新附字4字,加上乌部3字,共计122个字,多为鸟类的专名词而这些字所代表的鸟类大部分没有所谓“长尾”“短尾”的区别《说文》中注明长尾或短尾鸟且从“隹”“鸟”的形声字有三例:(1)《说文·鸟部》:“鷮,长尾雉,走且鸣”此例从“鸟”,但却解释为“长尾雉”,说明“隹”“鸟”本身就没有区别(2)《说文·羽部》:“翟,山雉也尾长从羽从隹”山鸡尾长,却偏偏从“隹”,这也是矛盾的(3)《说文·鸟部》:“鹳,鹳專,畐蹂如䧿,短尾射之,衔矢射人从鸟雚声”此鸟明确“短尾”,竟然从“鸟”而不从“隹”此三例说明从“隹”“鸟”只表示类属,并不表示尾巴长短与否“雉”的各字形简言之,从“隹”与从“鸟”的字,本质上可以视为同一个部首,都是指鸟的名称、状态或与鸟相关的工具等,并无强调鸟尾长短的区别许慎根据他所能够见到的字形进行的判断是不正确的,段玉裁根据语言事实进行了纠正,但是不够彻底,原因是他还缺乏更进一步的证据,致使如今的大型工具书如《汉语大词典》《汉语大字典》都按照许慎的说法强为分别这个例子也说明,对前人的研究结论要有科学的怀疑精神,不能囿于表面现象,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辨析语言文字中包含的古人思维方式目前我们尚无法掌握全部语言文字的本义和原貌,但是我们可以一步步向真相靠近这里以“尧”(繁体作“堯”)字本义的探究为例《说文·土部》:“堯,高也从垚在兀上,高远也”段玉裁注:“堯,本谓高陶唐氏以为号……堯之言至高也”堯,会意字,从垚在兀上《说文·垚部》:“垚,土高也”《说文·儿部》:“兀,高而上平也”王筠句读:“垚、兀皆训高,堯合为一,则弥高矣”故“堯”本义即为高但古人造字的规律是要有一个具体的意象,不能是完全抽象的“高”现有文字材料中,“尧”字最早字形收录于《甲骨文合集》(编号9379),卜辞内容释为“尧入”,甲骨文的这个“尧”字,或许指的是上古时期的部落联盟首领从此“尧”来看,描述的大体上是人跪坐之形,头上有高高的发饰或帽子,有学者认为头顶上的是土,恐怕不合情理或许最早的“尧”字描述的就是一位部落联盟首领的样子,即上古时代的“尧”;也有人认为“尧”是后人给古帝陶唐氏之谥号虽然“尧”字的起源目前无法明确,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尧”字最初是用来盛赞陶唐氏品德高尚的而通过分析《说文》以“尧”作为偏旁的形声(兼会意)字,我们发现大多数此类字都是表示某类事物的“高”例如:顤,意为额头高;峣,意为山高;翘,意为尾巴高举;趬,意为抬高腿走;骁,意为马高大;獟,意为犬高大;晓,意为日高升;烧,意为火焰高;浇,意为水从高处洒下;荛,意为草长高;哓,意为声音变高;等等另外,纵向为高,横向为长长则可曲故《说文》中从“尧”的字还指某类事物的“长而曲”如:绕,绳缠绕;桡,木弯曲;挠,手弯曲;蛲,虫弯曲;等等“尧”的各字形从以上例证可知,许慎虽然无法分析“尧”的造字义,但是“堯,高也”的解释是可信的从“尧”字的偏旁部首应用来看,古人观察能力令人惊叹,他们能够看到这些属性、类别毫无关联的事物所共有的特征——高,因此才会采用同一个声符“尧”来统摄之,那么,我们分析时就不能仅从单个字来解释了总之,形声兼会意字是字形中非常重要的一类,呈现了古人对事物间联系的思考和联想,我们如果厘清古人的造字思路,再用归纳法反推,依然可以寻得古人之“道”对古人造字意象的还原流传至今的文字,记载了百姓的日常生活,也保留了古人的真实生活场景,更反映了历史的变迁与进步陈寅恪曾说:“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我们也可以说:因为一个字能够牵涉出一串字,能够明白地展现古人造字时的所思所想,那么我们的研究就不能局限于单个字,就需要去重新探析古人之“道”“意象”不单是文学中的理论概念,还是汉语言文字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因为先民创造汉字表达的是一种意象,换言之,汉字是通过创造意象来表达含义的这里我们以“宀”部字构成的几个词语为例,看看古人表达的意象《说文·宀部》:“宀,交覆深屋也象形”段玉裁注:“古者屋四注,东西与南北,皆交覆也有堂有室,是为深屋”“宀”是一种四面有墙,上有覆盖,内有堂有室的深屋“宀”的甲骨文字形即为房屋的侧视之形从“宀”字本义大多与居室相关,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但是一部分“宀”部字其实还隐含了古人因居住不同环境产生的相应心理与情感(一)“寒”字的意象汉语中有“寒门子弟”“家境贫寒”“光临寒舍”“寒酸”等词语,《说文》:“寒,冻也”那么这些词语中的“寒”能不能换成“冷”或“冻”?显然不能,因为“寒”这个字的意象蕴含了先民造字的心理活动,其情感体验隐藏于这个字的构造之中,这种情感体验至今还在影响我们对语言文字的运用“寒”字造字义就是表示一贫如洗的简陋居室,以及人在其中寒冷、窘迫的状态《说文·宀部》:“寒,冻也,此人在宀下,以茻荐覆之,下有仌”许慎的说解已经很准确和完备了而西周大克鼎、小子发鼎上的金文“寒”字,形象而具体:屋中人在草中,上面盖草,下面垫草,而草垫下面还有冰“寒”创造的是一个鲜明可感的意象,表达的核心义是贫寒由此“寒”之意可分两方面一是贫穷《史记·范雎蔡泽列传》:“须贾曰:‘今叔何事?’范雎曰:‘臣为人庸赁’须贾意哀之,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
’乃取其一绨袍以赐之”汉徐干《中论·贵验》:“伊尹放太甲,展季覆寒女”此二例中“寒”犹言贫困,低贱二是寒冷晋陆机《叹逝赋》:“步寒林以凄恻,玩春翘而有思”贫寒自然有悲凉和惧怕的心绪,如“心寒齿冷”“噤若寒蝉”通过了解先民创造“寒”字时的意象,我们对“寒碜”“寒酸”“寒舍”等词的理解可以更加清晰“寒”的造字义反映的是恶劣的居室条件,古人同样也造了不少字来表示居室环境好如《说文》:“完,全也”“完”本义为居室周全“宽,屋宽大也”“宥,宽也”,可见“完”“宽”“宥”本义都指住宅周全宽大,人在其中生活舒适因此,才有“大户人家”之说再看表示家境富裕的字:“实”(實),从宀,从贯,指家中有钱财“宝”(寶),从宀,从玉,从贝,表示家里有宝物《说文》:“富,备也,一曰厚也”所以有双音词“殷实”“厚实”“宝贝”“富裕”等用法西周大克鼎上的“寒”字西周小子发鼎上的“寒”字(二)“安”类字的意象《说文》:“安,静也从女在宀中”“安”,甲骨文为一女子在屋内跪坐之形古人认为,有屋有女即为安“安”通过这个意象揭示了有家人的居住心理所以“心安理得”“安之若素”都体现了安然、安逸、安稳的情感和心绪《说文》:“寍,安也从宀,心在皿上皿,人之食饮器,所以安人也”屋内有吃的东西,即为“寍”(宁)故段注“安”字曰:“此與寍同意”段玉裁深刻地洞悉了古人造字的初始意图:“安”表示屋子里有女人,“寍”表示屋子里有食物,这不就是古人描绘了一个温馨的家的意象吗?《说文》:“定,安也从宀正声”人走入屋中即为定“宓,安也”“宴,安也”“宜,所安也”这些字都反映了古人在有了房屋居所和家人之后安定、坦然、舒适的情绪感受,体现了居室对人心理的巨大作用当然,只有在词语中,在语境中,在一串连贯的表达中,这些单个字的蕴含义才会充分展现出来,语言的审美价值和隐喻意义才能体现出来“安心”“寒心”表达了完全相反的心境和情感,也是证明最能够代表古人造字情感的高频词大约是“家”《说文》云:“家,居也从宀,豭省声”“家”之本义为“人之居”,是一种干栏式建筑类型,记录了古代人豕同居一屋的原始居住状态关于“家”在人们心中的地位,这里就不赘述了许慎像资料图片汉字创造的是一种图示化的意象,其特征是从具象到抽象,最终将古人的衣食住行、行为心理以及自然万物都惟妙惟肖、细致入微地保留至今尤其在字形偏旁的巧妙运用方面,既能清晰彰显所指事物的外在类属,又能明白标示读音和内在特征,实在让人叹为观止古人造字时对事物间联系的把握,靠的是抓住本质特征,“九方皋相马”正能够体现这种精神汉字作为表意文字,表的是意象之义、语境之义,其中蕴含之“道”,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滋润着中国人的精神气质与思维方式东晋王羲之著名的《兰亭集序》结尾有这样一段话: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这段话用于对文字的理解,依然适用:先民造字,以一个画面、一个意象,来记录和传达他们对一切事物、动作和情感的认知与体悟,我们每每窥见昔人造字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动心惊目,感慨系之“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在先民那里如此,在后人那里依然如此比如《说文》:“窨,地室也,从穴,音声”“窖,地臧也从穴告声”“地窖”“窨井”等名称,沿用了几千年,读音与意义均毫无二致“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我们研究语言文字,应当追寻先民的思维路径,努力寻找文字深层和本质的脉络联系,以求达到“道”的境界《光明日报》(2024年06月22日 10版)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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