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于 真实故事计划(id:zhenshigushi1),欢迎关注及投稿,符合者将获得【1800元或2500元/每篇】稿酬。残障人士的婚恋需求常常被人们忽视,在婚礼市场上被边缘化的他们,正处于恋爱交友机会缺乏、自卑型婚恋观占据主流、不易被对方家长接受的困难境地。一场残障人士直播相亲会的举办,为他们提供了更多的机会与选择,推开这扇门,有的人喜结连理,有的人依旧站在原地,停滞不前。直播间里的相亲会6月12日下午两点,刘玉珍坐在家里,面前架起一部手机。手机里,一场线上相亲会正在进行。主持人芝芝告诉她该上场了。刚开始,她有些紧张,讲话磕巴,声音颤抖,也没开摄像头。刘玉珍看不见。手机安装了读屏软件,摸到什么就读什么,她靠声音摸索外面的世界。“想象一下,有一种玻璃,有光,特别亮,”她说,“但是看不到。眼前白茫茫一片。”如果她能看到的话,眼前的场景应该是这样的:手机屏幕的上方是嘉宾的头像,左侧是嘉宾的交流框;右侧,观众的留言不断涌现,夸她声音好听。这是一场在线直播相亲活动,参与者大多数是残障人士,从2020年3月至今年6月,已经举办了三场。活动参照《非诚勿扰》,前期报名、筛选,场上环节包括自我介绍、才艺展示、嘉宾答题、留灯、爆灯、提问、选择牵手,或者离开。嘉宾可以选择露脸与否,观众如果对哪位嘉宾感兴趣,可以在后台向工作人员索要对方的邮箱。第二次全国残疾人抽样调查显示,我国残疾人总数为8296万人,占全国总人口的比例为6.34%;15岁以上未婚的残疾人数达到982万,占12.42%;初婚有配偶的占58.38%,而再婚率仅为2.44%,离婚率是为1.90%,丧偶率达24.76%。通过这组数据可以看出这一群体数量庞大,且有持续扩大的可能,婚恋问题亟待解决。自我介绍后,按流程到了答题环节,在一系列与婚恋相关的问题中,主持人问刘玉珍,最接受不了另一半的什么缺点?“不被另一半接受甚至嫌弃,”她说,“最希望对方能接受不完美却真实的自己。”刘玉珍的回答触动了即将上场的小太阳。图 | 小太阳上场后,她的笑容感染了直播间的很多人小太阳今年28岁,三年前从新疆来到北京,现在在一家外企公司工作。她性格开朗活泼,正如她坚持用的名字——“小太阳”,代表着阳光和生命力。四岁那年,父母骑着摩托带她出门。一辆油罐车呼啸而来,司机酒驾,拐弯时油罐车车尾将他们甩到路基底下。爸妈受了严重的外伤,她的手被撞伤。被送至医院后,医生全力抢救看起来情况严重的父母。休养了一段时间,爸妈基本痊愈。奶奶抱着小太阳,她却站不起来,腿跟面条似的。他们到乌鲁木齐检查,诊断结果是脊髓损伤,高位截瘫,胸部以下全部瘫痪,从此大小便失禁。在家乡库尔勒时,小太阳谈过一场网恋,那是在游戏里认识的男孩。对方是健全人,喜欢黏人,他们每天视频、聊天、玩游戏,小太阳把身体情况跟他说清楚,他说不介意。后来她瞒着家人到广州找他,见面之前,男孩很兴奋。“他跟我说,要带我去这里去那里”,小太阳回忆,男孩儿把广州好玩的地方说了个遍。她见到了真人,1米8多,高瘦的样子。但是,对方很失望,小太阳轻而易举读懂了他的表情和心思。当场分开,两个人没再见面。小太阳独自在广州待了一周,一个人去了广州塔和长隆动物园,之后丧魂落魄地回了家。“现实和想象挺不一样的。”她说。不被伴侣接受,是大多数残障人士在婚恋中面临的主要问题。甚至有时,家庭和社会也很难接纳残障的孩子。谁来接纳他们?刘玉珍模糊记得三岁那年,自己发了场高烧,然后就看不见了,是脑膜炎导致角膜溶解,她从此失去了视力。她还记得二奶奶整天说她:“你这个瞎子,将来谁会要你。”再大些,姐姐和两个弟弟去上学,她去不了。童年的玩伴不多,刘玉珍和比自己小的孩子一起玩,她可以跳绳,靠绳子落地的声音和甩动的节奏判断进出的时机。爸妈外出做工,姐弟去学校,家里只剩她一个人,她打开电视机,坐在凳子上,脸凑近屏幕。那是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妈妈的嫁妆,成了她认识世界的窗口。听到有人回来,她赶紧把电视关了,爸妈心疼电费。逢年过节或是外出,爸妈从不带着她——带一个视障孩子出行,不仅不方便,面子也挂不住。她连外婆家都没去过,外婆偶尔惦记她,从家里赶来看她。图 | 刘玉珍渴望拥抱生活,拥抱爱情刘玉珍讨厌安静,老鼠从家里的角落窜出,天上的鹰叫着飞过,常把她吓到。她喜欢夏天,听柔和的虫鸣鸟叫,也喜欢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身上暖烘烘的,心里也亮了起来。她有光感,能辨别白天黑夜,能察觉眼前有影子闪过,还能看到大体颜色。但是,她缺爱和安全感,“我晚上睡觉要开灯的。”郑重其事的语气,像是在描述一件很重要的事。爸妈没怎么读过书,不知道该如何养育一个残障孩子,刘玉珍一个人在家待久了,会烦躁,砸东西。妈妈回来,动手扇她巴掌,爸爸也会对她吼叫,骂的话很难听,“嫁也嫁不出去,烂在家里吗。
”很多残障人士都有类似的故事,有的父母甚至对孩子说,“很后悔把你生出来。”女嘉宾之一的佳敏,每每听到这样的故事,无力感爬满全身。她今年28岁,现在广州生活。出生时窒息,腰部无力,站不稳,一直蹲着走路,如今坐在轮椅上生活。“残障的孩子没有选择的权利啊,”佳敏说,“父母应该教他们去坚强地面对世界,因为他们已经折了翼。”走出家门,就该上学了。佳敏入学时,老师说不收,妈妈当场把她拉起来,说孩子可以自理;主持人芝芝的爸爸为了让女儿能有学上,把市里的幼儿园和小学跑了个遍,等她考上大学后仍然被拒;直播相亲活动主办方的创始人叫纪寻,她是腓骨肌萎缩症4型的罕见病患者,四肢因肌肉萎缩变形,她在南京浦口的工人大院长大,大院里的学校是职工福利,然而学校告诉她家,只招收“健康”的孩子……上学后,同学的歧视、嘲笑又变成了成长路上的另一道坎。等好不容易毕了业,找工作也多是四处碰壁。刚到北京时,小太阳四处投简历,却总是石沉大海,难得有一个面试机会,只聊了10分钟,路上来回耗费了六、七个小时。芝芝北漂过半年,一次面试现场,面试官上下打量她几眼,委婉地拒绝了。图 | 残障人士遭遇的困难多是常人难以想象一个不太友善的循环已经悄然形成。据2015年新闻数据,残障人士普遍受教育程度都不高,文盲和半文盲占残障人士总数的16.35%,受过高等教育的只有总体的4.35%。残障人士的受教育程度,影响了他们的经济水平,经济水平又影响着恋爱与婚姻,以及接下来的漫长人生。喜欢晒太阳的刘玉珍能够分辨冬夏阳光的区别,“冬天的阳光就是很暖,但是晒到的地方好暖,没晒到的地方好冷;夏天就不一样,周围都是热的,像一个热情的人。”她渴望遇到一个热情的人,然而生活总是在泼冷水。圈内特殊的择偶标准“我是离过异的,这次相亲啥结果都没有,可能是因为我太大了。”刘玉珍有点低落,她今年37岁了。现在,她在广东佛山做按摩推拿,手艺是在广西南宁的一家盲人按摩店学的,那里是她第一段婚姻的开始。对方比刘玉珍大十几岁,是按摩店的技师,半盲。那时她患上胸膜炎,为了筹医药费,她以婚姻做交易,20岁时匆忙把自己嫁了出去。“能过就过,不能过我就把医药费还给他,能还多少是多少。”起初,刘玉珍是这么打算的。但她把婚后的生活想简单了。与普通人的婚姻一样,残障人士的婚姻也是两个家庭的结合,但由于夫妻双方生理条件的特殊性,他们往往会爆发出特殊的矛盾。残障人士的婚姻状况比全社会平均水平差很多,据2015年新闻数据,他们的离婚率高出全社会水平一倍还多,达到了7.85%。没有共同话题,刘玉珍和丈夫经常吵架。一年后,她生下一个男孩,“帮他生一个孩子,应该够了吧。”孩子1岁时,她找机会逃跑了。那是一个冬天的清晨,丈夫接到客户的电话出去了。十分钟后人没回来。刘玉珍起身,翻找被藏起来的身份证和残疾人证,没找到。她从包里抽了几百块,打了摩的到公交车站。下着小雨的路上,环卫工人在扫地,早餐小贩出来摆摊。“如果有去南宁江南客运站的公交车,请告诉我一声好吗?”看不见的刘玉珍拜托卖早餐的师傅帮她盯着车辆。“你去哪里,我跟着你去。”是个男人的声音,按摩店里的同事,离过婚的三十多岁半盲男人,看见她出门,就一路跟着她。“我早就喜欢上你了。”男人说。“神经啊,跟着我干什么。”但他不管,一路跟着刘玉珍到了广州,慢慢地,她接受了他。三年里,这个男人一直照顾她。“他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心情不好了就来骂我,觉得我是负担,说不该找我这样的人。”图 | 刘玉珍从前两段不堪的感情中逃了出来分享起自己的婚恋经历,刘玉珍动了情,嘉宾和观众们也听得入了迷,但此刻,主持人芝芝却手忙脚乱,有的嘉宾准备的PPT里面的视频播不了,有的嘉宾突然放了鸽子,该他上场了,人却消失了。6月份举办的这次在线相亲,报名人数是58位,主办方从中挑选了13位嘉宾。筛选流程很长,需要了解每个人的情况,需要为残障者提供相应的无障碍服务。很多人不知道怎么做自我介绍,怎么展示自己,需要工作人员一步步引导、沟通,过程繁琐。有的人第一次没选上,不甘心,会继续报名。在芝芝的观察中,残障人士在闲聊中几乎都会讨论,要不要找健全人。本能中,他们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健全人当伴侣,“残障程度越轻的人,就越倾向于找健全人。”芝芝说。这在残障人士的婚恋圈中,早已成了一条不成文的择偶标准。相比社会上普遍存在的学历、经济实力、家庭等方面的婚恋考量因素,残障人士则更多地围绕着对方的“残疾类型”,即“个体残疾情况因素”,这在诸多影响残障人士的婚恋因素里面,被赋予的权重是最大的。较为轻微的残疾,或者对生活影响偏小的残疾比如聋哑,在这个群体的婚恋圈中更受欢迎,也更容易找到伴侣。宁波市某红娘团基于上百个案例总结出,精神残疾或抑郁症、智力残疾、失明、失去行动能力(比如依靠轮椅生活),是最难找到伴侣的四类群体。如果可以,多数残障人士都希望能够与一位健全人士结为伴侣,但基于生活的现实及他们对自我的认知,大多数残障人士最终还是会与同一群体的人相结合。但也有例外,这三场为残疾人群体举办的相亲会,就有听障的观众会关心,活动中有没有同为听障的人。难过父母关和第二任男友分手后,刘玉珍一个人在广州生活。那时她已经和前夫办好离婚手续,在广州待得太久,想要换一个地方生活。一天,她去佛山某盲人按摩店面试,地铁站转线时,一个男人主动走过来问她,“需要帮助吗,你要去哪儿?”声音很年轻。把她送上车后,男人站在刘玉珍面前,两个人加了微信。他大刘玉珍四五岁,认识之后经常聊天,日子久了,刘玉珍察觉出了他的好感,但同时心生退缩。图 | 刘玉珍到了佛山,辗转的人生,辗转的婚恋不顺利的恋爱经历会加重残障人士的自卑心理,甚至对婚恋产生恐惧,刘玉珍坦言,“我们差别太远了。自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原来,这位男士是广州本地人,毕业于名校,还在国外留过学,工作是做通信基站塔方面的设计。但是,刘玉珍压制不住情感,“我迷恋他。”有一年,男人休了年假,带她去了青海湖。走累了会抱她,小心地呵护她,那次旅行,两个人在一起了。起初,刘玉珍几乎不能相信这一切。刚开始,在这个男人面前,刘玉珍总是戴着眼镜,不愿意摘下。后来每次进门,男人都会帮她摘下,不自信慢慢地消失了。某个雨天,他在办公室给她打电话,“你快走到阳台,你听雨声,伸手感觉一下,是不是冰凉凉的。”刘玉珍照做了,“是啊。”“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跟我交流。”她说。后来,男人带刘玉珍见父母,父母完全接受不了:没有学历也就算了,眼睛还不好,还有离异的经历。母亲怄气到生病。他再不敢带刘玉珍回家了。虽然两人没有分手,但心里有共识,他们可能无法结婚。未来渺茫,刘玉珍常想要不要一走了之,但又放不下心爱的男人,焦灼且矛盾。“想试试能不能找到比他更好的。”她说这是她参加在线相亲最主要的原因。主持人芝芝遇到过相同问题。因小儿麻痹症导致肌肉萎缩,她的右腿比左腿瘦。肢体障碍给生活带来诸多不便,有时她拄拐出行,右腿没有气力,走路只能靠惯性推动力往前摆动,地面湿滑时,摔跤成了常事。芝芝谈过几段恋爱,对方都是健全人。她认为,恋人的认可和接纳很重要。曾有一任男友跟她说,“我看不懂你们这群人,自己走路都不利索了,还要到处给别人搞活动,你们咋想的啊?也不嫌麻烦。
你要是在外面磕着碰着了,我不在旁边,你说可咋整?”这些话,让芝芝听着不舒服。她也遇到过家庭的阻挠,第二任男友的妈妈不同意,甚至这位母亲抑郁症病发,以死相逼。“你能怎么说,肯定是家人重要嘛。”最后,芝芝主动提出分手。只要有他在,我就是幸福的这三场在线直播相亲是由奇途无障碍发起并主办的,它是一家为残障人士提供旅游信息及就业机会的社会企业。受疫情影响,旅游业受损严重,很多线下活动也被迫暂停,为了保持社群的活跃,团队开始讨论策划新的线上活动。咸鱼是团队里的文字编辑,留着小平头,浓眉,椭圆形的无框眼镜架在鼻梁上。他在山西太原,和家人住在一起,在家远程办公。17岁那年,一场病毒式脑膜炎袭来,他的世界从此寂静无声,也丧失了语言功能。讨论中,咸鱼提议:“要不做在线直播的相亲活动?”这句话,是冰倩和白衣爱情的起点。冰倩是安徽合肥人,患脆骨症,即瓷娃娃。她两个月大时,医生下了判断,这孩子养不大,即便能治,也会活活疼死。她的头骨、锁骨、胳膊、手指头、鼻子、肋骨都折过。没有外伤,被肉包裹着的骨头在里头断开,一碰就晃,像一个提线木偶。2020年3月14日,白色情人节。冰倩在相亲直播间当观众,白衣是场上的男嘉宾。场上有个女嘉宾贴出一张她和天天兄弟的海报合照,请大家猜她更喜欢谁。白衣和冰倩的答案和理由一样:汪涵。因为她站得离汪涵最近。此时的白衣人在大连,供职于一家IT公司。15岁那年,他突然感冒发烧,随后晕倒,转到市里的医院,昏迷了几个月。为了确定病因,他被推上手术台。没打麻药的情况下,医生划开他右腿根部的大动脉,将金属探头伸进去,原来他的左脑毛细管破裂,造成身体左侧偏瘫。这场相亲会,白衣为女嘉宾留了灯,等结果时,身为观众的冰倩很紧张,“对方会不会选他啊?”最终,女嘉宾没有选他。冰倩找到咸鱼,表示想认识白衣。争得白衣同意后,两个人加了微信,他们天南地北地聊,很快就确定了情侣关系。三个月的相处后,冰倩飞到大连,白衣去机场接她,紧张地握住她的手。经过康复理疗,白衣现在只有左手不太方便,左腿可以正常行走,但有些长短腿,冰倩为他买了鞋垫,让他慢慢调整。然而,双方父母都不同意。在白衣父母看来,儿子是一个健全人,不同意他找一个残障女孩儿;冰倩的妈妈希望女儿留在身边。老人们都希望孩子找一个健全人。这对恋人很坚定,不顾家长反对,今年5月份,在一棵樱花树下,白衣向冰倩求婚成功,并于当月领证。图 | 白衣(左)为 冰倩戴上婚戒相亲活动结束后,小太阳认识了一个在广州的脑瘫男孩,他很热情,给她点喜欢吃的炸鸡,邀请她去广州潜水。“我可能不喜欢他。”小太阳写道,这段关系戛然而止。佳敏注册了某交友平台,昵称是“轮椅姑娘”。她说感觉自己是一个异类,闯入健全人的世界,也有四五十岁的人来找她。她认识了一个聋哑人,但沟通不顺畅。后来,她注销了账号。芝芝还在谈恋爱,她很希望进入婚姻,拥有稳定的家庭。经历了几段感情的刘玉珍暂时看不清未来,她和那位广州本地男士还在处朋友,男士的母亲依旧不同意两个人的关系更进一步。平日里各忙各的,周末了他们俩聚在一起,走一走,吃顿饭,每当此时,刘玉珍就像个快乐的小女孩儿,无忧无虑的,“只要有他在,我就是幸福的。”(应采访对象要求,除纪寻外,其他名字为化名)- END -撰文 | 覃慧芬编辑 | 张鑫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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